一、汤源
我的童年是在城镇里度过的,很早就见过钢筋水泥、人来车往。早些年看书,特别羡慕别人的记忆里有星空下的麦垛,有下了雨后泥泞的小径,有夏日里凉爽的小河流——我的小河离住处有些远,和同伴游过一次差点溺水,之后便再没去过。
9月的第一天,江西上饶,余干县杨埠镇,阴雨中的旅行。车子载着5个同伴,沿着新修的柏油路拐进一个幽静的村落,老旧的木牌上刻着“汤源村”三个字,周遭有些青草的香味。
“汤源村!”我们几乎时异口同声地喊出口,这个有趣的名字,我们曾经在网上见到过多次,这次算是慕名而来。我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这个名字的来源,比如“汤源”与“汤圆”之间的联系,“汤源”是代表“温泉”的“源头”等等……
二、茉莉庄园
带着这些疑问,我们经过一片开满花的荷塘,来到三清媚文学庄园。庄园不大,两室一厅一厨一卫,大厅为写作营之所在,由拱形月洞门分隔成内、外两间;两间客房铺着凉席,装饰素雅,正对窗外的草色虫鸣;厨房位于院子的枣树下,用作准备简单的茶歇小食。
庄园里主事的姑娘,名叫茉莉。18年7月,随着汤源三清媚文学庄园的建立,她加入了三清女子文学团队。经过“文学贴着地面走”的熏陶与锻炼,将乡土情结、人生百味更富生命力地表达出来。
茶过三巡,雨水渐收;我翻开茉莉的散文小册,接连读了《旗袍映衬茉莉香》与《父亲已在远方》,得知她的故事,却早在年前就开始了。
早年间茉莉随夫去杭州打工,14年喜怀二胎回汤源待产。而人生事喜忧参半,同年公公罹患尿毒症,血透与用药用尽夫妻俩多年积蓄,负债累累。次年茉莉父亲更是因钉模板不幸坠楼,痛苦而去,个中细节,不忍重述,令人泪干肠断。
茉莉在文中描述:“叔叔是聋哑人,叔叔家中里外事都是爸爸帮他打点。走在坟山脚下,见叔叔在爸坟前嚎啕大哭,叔叔无法言语,只能用哭声表达悲痛……”
我合上册子,怅然若失,却见茉莉端着木制托盘走进大厅,招呼我们品尝她刚做好的汤圆。
“汤是取古井泉水,馅是用农家芝麻,糯米皮手工包制;三朵茉莉,三粒枸杞,三颗汤圆,一勺蜂蜜,每天20碗,多的没有哦!”
“还真的有汤圆!”我见茉莉的笑容,旧事的愁云早已散开,我便放下册子,与她聊起生活的现状。
“现在我在三清媚文学庄园上班,有工资不用出去打工了,还可以照顾公公和孩子的学业。”
“小孩在汤源小学,我监督他的学习,还有课外的阅读。成绩提高了很多。”
“我原来是贫困户,现在通过文学脱贫了,这里经常来一些名作家,我也在不断学习。”
还聊了许多琐碎事,譬如门口的流浪猫舍、院子的枣树、自制的南瓜干零嘴等等,唯独没问汤圆,因为我经已明白,汤圆代表团圆,而茉莉对于未完成的子女之爱,转移到了照料公公的点滴日常中。制作者与品尝者,各有自己的故事,这一碗一勺间,产生了对乡土的情愫。
我咬一口汤圆,较量过表皮的韧性,才能品尝到它内里的甜蜜。我大概懂了,这也许就是茉莉的乡愁。
三、翠竹林
青石板路的尽头是乡愁书院,夹道而生着层叠的楠竹林。漫步其间,恰如进入某个避世之所。
中国十大竹乡,江西福建各得其二;对于竹子,赣闽人民有着相似的情感。人们爱它的刚直不阿,不作媚世之态;又自强不息,虚怀若谷,颇有君子之态。
看过竹编灯笼与竹椅竹帘,我和三清媚的秘书长戴戴,聊起了旧时的竹蜻蜓。戴戴年长我10岁,孩童时的玩具却也相同。
我们将做好的竹蜻蜓搓柄,用一根棉线井绳状缠住,后插入一支不大的竹筒中,竹筒一侧开口,棉线从开口处引出,栓在短棍上用力一拉,竹蜻蜓应声而起,比用手搓的蜻蜓,飞得更高。
那时小虎队在歌里唱道“我们都已经长大,好多梦正在飞,就像童年看到的,红色的蜻蜓。”记忆中能比竹蜻蜓更高的,只有天空中的飞鸟。
而戴戴的前半生,也随着一声鸟鸣,满怀憧憬地开始了。
那是百鸟之王的声音,凤凰光学,老牌国企,上市公司。珠海,中山,上饶,“革命工人一块砖,哪里需要哪里搬。”与所有年轻人一样,她饱含热情地投入到工作中。
二十年光阴流转,从坚信自己能够改变世界,到被环境所改变,通常要耗费一个人所有的青春年华。回首最初的坚持,也逐渐在前进中迷失了方向。
人生有几个二十年?戴戴在《别担心,我很好》中写“我藏起那份可笑的爱恋,在一个阳光很好的日子,我头也不回的离开。”
人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,若有,就是倦了。
刘敏中《凤凰台上忆吹箫箫》:“千古虞韶,凤凰飞去,太平雅曲谁传。有碧琼霜管,犹似当年。”
带着些许白发,心中仍是那个少年。她终于可以大胆地去爱马拉松、爱登山、爱文学、爱写作,去做那个最真实的自己。
记忆中的那支竹蜻蜓落下了,落在了美丽的上饶,落在了柔软的三清媚。不贪恋红尘,只纵情山野;我大概懂了,这也许就是戴戴的乡愁。
四、陋室陶居
陋室光线昏暗,一盏灯如烛火幽幽暗暗,蓬草门、卵石路、陶罐、瓦房、矮石墙描摹着寂寥的意向。这里盛产陶土,故烧制陶器就成了自古以来村民们谋生的手段。
陋室门前有一古井,侧面有制陶、烧陶的工作间,到了清朝中后期,制陶工艺达到鼎盛,这里也算是余干知名的民窑。但不知何时起,这些民窑就着清朝国运败落的洪流,逐渐没落了。
随着近年汤源村秀美乡村建设,陋室又摆放上了从村民们家中收购的陶器,水缸、酒瓮、花盆、茶器这些老物件,回到了同样古老的木制的条台上,万字格门窗洒下来的光线中,跳跃着一些历史的灰尘,土墙上有一道道凝固了的水痕;昏昏暗的灯光一照,仿佛走进了一百多年前的那个老陶窑,一切都似曾相识。
大厅的布置与写作庄园如出一辙,以竹、木、陶为主,古朴素雅。残藕、干花枝、雏菊做些点缀。烧一壶水,冲一盏茶,宁静的时光总是短暂,但上一秒与下一秒之间却似乎相隔着永恒。
嘴里翻滚着茶香,我想起好友大卫,我们是在徒步墨脱的时候相遇的,然后一起走过了小半个中国。陶器是他的心头所好,不仅如此,他还爱茶、爱古董、所有的老物件。而且他十分爱阅读,在路上的时光,他总是买上几本书,看完之后寄回家去。——和这里的调性相当契合。
记得在青海湖边的草原,我们拿出陶制茶具,半饼南糯山古树茶,那晚的夜色深蓝纯净,陶壶里的水沸声声迷人,天似穹庐,笼盖四野。用他的话说,就是“美极了”。
结束旅行后,他送我一本贾平凹的《自在独行》,我送他一本毕赣的《路边野餐》。他给我传过他家的图片,几十上百个陶器,俨然一个博物馆。不仅如此,我还看到了他说的保山南红、玉石蜜蜡、核桃菩提等等,都是他的心头所好。
大卫在回忆那段行走的小文《三人行》中写道:“我们把时光揉搓成了水,又让水从指缝间流走,我们去了察卡,柯鲁克湖,德令哈,敦煌,我在想,旅行带给了我们什么?它不是避世,我们只会获得短暂的平静,最终我们还会回到生活的旋涡中去。”
我知道,大卫离不开那些老物件,更离不开那个美满的家庭。我仿佛看见拉萨仙足岛的客栈的那个午后,我俩人手一串金刚菩提,用毛刷刷着,他和我讲他的老家贵州六盘水、新家云南曲靖,在两个房子里都有一片区域,陶器、老茶、古董、藏书,他与朋友把着陶盏度过的闲暇时光。我大概懂了,这些老物件,也许就是大卫的乡愁。
五、汤源之名
天又下起了小雨,在室内坐了一会,我们的话题又围绕着“汤源”的名字热烈起来。
我们又做了一番推断,但都没有准确答案。这里依山傍水,是杨埠十六村之一,关于这里的史料少之又少,我们只知道这里曾经有过“北陶村”、“百家窑村”的称谓,至于什么时候改名“汤源”也不得而知,更不知为何了。
我的老家也有更名的经历。据明清时期的族谱、民国时期的地契,都为记载“霞洋”,因村落朝夕常见彩霞而得名。解放后,受汉字简化改革影响,人们用“下”字代替了“霞”字,又添加了一个尾音,为“下洋尾”。
这样的更改,不仅失去了原有地名的美感,还产生了啼笑皆非的歧义。我父亲近年来一直记挂心间,并与村民们商议一致通过后,于18年8月8日向乡-县政府提交了更复原名的报告。同年10月19日,县政府批复同意更名的文件。
由于父亲近年联合几位乡贤共同重修祖祠,有民众基础,所以更名的流程非常顺利,就这样,在村口终于立起了以“霞洋”为地名的村名石。
父亲即将退休,他有更多的精力花在他的故乡。为村里修建停车场、老人活动室的设想也在一步步计划中。父亲少年进县城求学,而后我便生长在县城,并未在老家久居。未曾想过他对故土有这样的情愫,让我敬佩。
父亲在《重修霞洋吴氏宗祠碑记》中写道:“霞洋吴氏,脉从渤海。…………斯此,先祖灵爽有托,后裔祭拜有堂,族众咸集有场,举族欣然。”
我送父亲一本陈忠实的《白鹿原》,说要当乡贤,可以学学白嘉轩。父亲笑笑,只是看着村口的那块石头,对于这片土地,他定有自己无法言说的情感。我大概懂了,这小河里打捞起的石头,也许就是父亲的乡愁。
六、酸枣树
走出陋室陶居,遇到一位摘枣的姑娘。她说这枣叫做“龙枣”,我没听过,但看着挺熟悉,尝了一颗,那酸爽劲头,让我想起,这不是酸枣吗?是的,龙枣酸枣鼻涕枣,说的都是这货。
那一树的酸枣,与我童年的记忆太有关了!在外婆家的边上,便是一棵十几米的南酸枣树,据说树龄有上百年。与北方的带着刺的灌木酸枣树不同,它显得有些高冷。一到初秋微风吹来的时候,一树微微发黄的果实特别惹眼。
由于这不是在农村,所以野生的果实并不常见,我便等不到它完全成熟,就用长长的竹竿顶端破开,再用短棍支起成“丫”状,再爬到树的第一个分叉,用竹竿把它们一小簇一小簇地绞下来,很有成就感。
没有完全成熟的酸枣真是酸到极点,消灭这些战利品并不容易。常常是枣子在口腔里打转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这样三番两次与舌头的厮磨,让滑溜溜的枣核就不小心滚进肚子,而后用了很长时间担心肚子里会不会长出酸枣树来。
中秋过后酸枣逐渐成熟,晚上在院子里乘凉,摇着蒲扇躺在竹躺椅上,耳边听果实啪嗒嗒地掉。但那个时候我是肯定不会去捡的,口中说的是“掉下来的枣子没有灵魂”,心里却想着被那口酸爽支配的恐惧。
但每年的秋天,我都会再次尝试一下它的味道。从此也知道了自然界有丰收年,也有欠收的时候。直到高中时期,它慢慢地就越长越少,长辈说它快走到头了;再后来工作以后某一天,回家发现视野开阔了许多,才得知它被砍掉了。我大概懂了,当时我那一股莫名的忧愁,也许就是我的乡愁。
七、再谈乡愁
道路的外侧是十里风荷,荷花开得正艳。又是一阵雨点,我匆匆与茉莉道别,哦,突然想起一件事,我母亲的网名一直叫做茉莉,也许茉莉对于母亲来说,也是年少时一段难忘的记忆呢?
相裕亭在《村路像条河》里写道:“我知道地球上并非所有的河流都通向江海,但,我坚信每一条河流都在孕育它两岸的禾苗与牲畜。”同理,虽然看过许多近现代描绘故土的书籍,但我们这辈的记忆,并不都指向与淳朴农村;相反的,一颗酸枣、一个陶罐、一碗汤圆,都可以作为你记忆的载体,而这种记忆,我们叫它“乡愁”。
所以很多在异乡打拼的人们,总会在周末开车远离城市,寻找像汤源这样的村庄;而这些“汤源”们,总能不负所望地,让每一缕淡淡的乡愁,都有处安放。